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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臘日國宴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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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是楊素,他為何總與我過不去?

“陛下,臣有一處不解,還望陛下準許臣向雲絮姑娘問之一二。”他雖提的是雲絮,但目光卻在瞅著我,隱隱有幸災樂禍的味道。

我此刻縱是萬般忿恨,也只能先忍下了。

“哦?楊記室有何疑問?”小皇帝的脾氣真是出奇的好,幾乎有求必應。不過,楊素是宇文護的親信,他不得不給他幾分面子。可我總有種不安的感覺,只怕這楊素是找準漏洞故意為難我了。

楊素一揚眉,在堂中踱著步徐徐問道:“姑娘此詩格律清新,意旨高遠,這兩方面自是無可挑剔,只是……”他故意頓了頓,又淡淡掃了我一眼,繼續道,“這第三句‘高樓明月笙歌夜’應是描寫夜宴之形,與這白日歡飲之景似乎不太相符呢。”

他一邊說著,還把手伸向南面,似乎要掬一縷日光給她看看。

我聞言,心裏不禁咯噔一下,他確實說出了一個關鍵問題。但雲絮怎麽會如此大意呢?我不由得望望她,心裏懸著一塊巨石般,惴惴不安。

此時,左右客席也是一陣噓聲,議論疊起,大家似乎都剛剛意識到這個問題。

我幾乎要憤怒了,卻也只能在心裏發作:這群人就知道隨聲附和,皇帝和宇文護說好時,他們也跟著叫好,有人提出異議,他們也跟著起哄。

眾人都在盯著雲絮,看她如何應付這個尷尬的問題。

誰知,雲絮突然恭謹地向皇帝叩拜,跪在地上:

“陛下,雲絮死罪。”

我一聽頓時慌了,她這是為何?卻又只能直楞楞地瞅著她,束手無策。四下一片靜默,都眼睜睜地看著伏在地上的雲絮,不知她到底要做什麽。

“你且說說何罪至死?”還是小皇帝率先回過神來,打破尷尬的局面。

“陛下,剛剛雲絮還有一襲話沒來得及講出。”雲絮依舊伏在地上。

“起來說吧。”這次發話的卻是宇文護,沒想到他已到敢代皇帝行旨的地步了。

雲絮猶豫了片刻,又慢慢起身,正了正衣襟道:“奴婢未來得及說的話是——剛才那首宴飲詩並非奴婢所做。”

“雲絮……”我一時失控,竟不由得喊了出來。四下更是一片嘩然,議論聲,指責聲如狂潮般湧來,幾乎要把她生生碾碎。

“你可知如此是犯了欺君之罪?”宇文護面有怒意,冷冷開口。

“雲絮豈敢。其實剛才雲絮就想解釋清楚,但見陛下和大冢宰都在品評此詩,一時不敢妄自插言,還望陛下給奴婢一個解釋的機會。”她臉上了無懼意,不疾不緩的說。

我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她,真不知她這樣究竟為何。她只承認剛才作詩沒有顧全詩意便是了,為何又要冒風險說出這般言語?

楊素本是要看笑話的,此刻也是緊緊盯著雲絮,完全猜不出她的意圖,臉上的傲慢之色漸漸變成了疑惑。

“你說吧,若是你的話能讓朕信服,就一概不咎。”小皇帝又發話了。

“謝陛下。”雲絮又是一拜,才從從容容開口:“不瞞陛下,剛才奴婢沒來得及解釋。其實那首詩的真正作者是我家小姐蘇宇涼。”

我的腦子轟的一聲,一下子懵了,這回我無論也想不出雲絮到底要做什麽。

“我家小姐十二歲時,曾隨少主人參加了隨國公的夜宴,當時我也同去。此詩確系小姐當時的應酬之作。奴婢只覺得詩意甚好,就默記於心。奴婢本是才疏學寡,怎敢妄自替小姐代做?正躊躇無計時,突然想起小姐年幼時做的這首詩,雖然情景不能完全契合,但大體意旨還能相稱,就鬥膽拿來,以供聖聽。還望陛下、大冢宰、閻老夫人恕罪。”

有那麽一瞬的靜默,大家似乎都未反應過來,旋即,宇文護已拊掌稱讚:“好啊!甚好!沒想到宇涼十二歲時就能作此等妙詩,真令老夫大開眼界。無畏……”他說到一半時,突然轉顧蘇威,笑道:“你真是培養出一個好妹妹。這才氣靈氣直逼前輩啊!”

蘇威聞言也舒了一口氣,忙離席拜謝:“大冢宰過讚了。愚妹和家婢逞能了,還望陛下和大冢宰不要介懷。“說罷,還拉著我一起拜謝。

自從雲絮說完那段話,我還一直恍如夢中,此刻方回過神來,心裏早已赧然得不行。只得替蘇宇涼暫領著虛名和空讚。

“免禮了。”小皇帝笑著回道,“蘇小姐才氣逼人不說,這位姑娘也是機靈聰慧,應變得體呢。”

群臣免不了又是一陣附和,宇文直看著雲絮的神情滿是欣賞之意,連宇文憲都微微頷首。

楊素聞言,似乎很是氣惱,他本想借此為難我,讓我下不來臺階,沒想到雲絮轉了個圈,又把我誇讚一番,實在出乎眾人意料。

但我總覺得此詩格律制式非時人之作,蘇宇涼十二歲更不會有此高遠疏曠的胸懷,應是後人之作吧。但無論怎樣,此番終是應付過去了。

“美陽公,你這妹妹當真靈慧可愛,這都有賴於你的教誨。蘇家果然是儒學大家,兒女個個不同凡響。“半晌沒開口說話的閻氏突然又開口讚道,她枯瘦的臉上此時盈滿光澤,眼睛笑得瞇成了一線。

蘇威又免不得拜謝一番,剛欲回座,楊素卻又開口,這回矛頭卻是指向我哥哥了:

“美陽公且慢。今日一聚,處道(楊素的字)算是領略到蘇家的深厚學識,果然不負盛名。只是,美陽公身負大才,為何只願終老於山林,而不願為朝廷出力呢?”

楊素冷冷地覷著蘇威,目光裏滿是不屑和譏誚之意。

這個楊素,存心和我兄妹過不去。

蘇威沒想到他竟有這一通話,剛欲回言,楊素這廂又開口道:“莫非是這樣?古人常言:聖君臨世,則賢人在朝;暴君當道,則賢人在野。美陽公懷賢才而不仕,莫不是……”

此言一出,我哥哥的臉頓時變得慘白,楊素此話不是意味著我哥哥認為北周如今昏君當道嗎?如今皇帝暗弱,宇文護大權獨攬,此話含沙射影,實在太陰險了。

滿堂一片肅靜,眾人直直瞅著蘇威,看他作何回答。而宇文護面上波瀾翻湧,雖勉強壓制著,但還是看出明顯的慍怒。但小皇帝似乎已置身事外,只是在冷眼旁觀。

“楊記室此言差矣。”蘇威深吸了一口氣,語調平穩,“古人的話是針對賢人而言的,無畏才寡德薄,怎敢以賢人自居?隱居不仕,也是覺得自身才具有限,不敢占據仕官之職,冒領國家俸祿,為的是讓楊記室這樣的賢才有餘地為國家出力啊。”

我心裏暗暗讚了一聲:“蘇威此話,不動聲色地就把皮球又踢給了楊素,且看他如何應對。”

“是麽?”楊素聞言,只是微微一笑,“美陽公真的是甘心終老山林,不問世事麽?那為何卻常聽說美陽公與令狐整、閻慶等高士來往頻繁呢?莫非還是心有不甘?這是不是有點沽名釣譽之嫌呢?”

聞言,蘇威悚然一驚,身子晃了幾晃,幾欲站不穩,嘴唇翕動了幾下,終究無言。楊素提到那幾人,多半都是不願依附宇文護的高潔之士。此番被他提出來,確是最致命的。結交朋黨的罪名最為朝廷忌憚,縱使我哥哥未領官職,但他也是重臣之子,宇文護的女婿,身份十分敏感。他的一舉一動代表著漢族士人的態度和立場,為世人所關註。

“美陽公到底如何解釋呢?”楊素依舊不依不饒。

蘇威的嘴唇緊抿著,半晌不發一言,楊素說的是實話,他確實無力辯駁。

他突然向著皇帝重重叩拜:“蘇威有罪,請皇上依法處置。”

“大哥!”我不由得驚叫出聲。

本來一場和諧的國宴此刻卻變成了爾虞我詐的政鬥場所,我只覺渾身冰冷,恐懼從腳底襲上頭上。這個罪名是統治者的心結,宇文護要執意問責,恐怕蘇家會大禍臨頭。

宇文護冷冷打量著蘇威,眼裏閃爍著覆雜的光芒,他對這個女婿是又愛又恨,愛的是他的才能品行,恨的是他即使娶了新興公主依舊不肯向他俯就。平日裏,兩人的矛盾還能隱瞞,但此番被楊素公然挑明,確實逼著他表個態了。

“蘇小姐似乎有話要講?”宇文護聽到了我剛才的一聲呼喚,又轉而問我,似乎試圖避開這個尖銳的問題。

我勉力穩定心神,向著他們拜了一拜,也在蘇威身邊跪了下來:“大冢宰可否聽宇涼一言?”

“講。”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。

我深吸了一口氣,緩緩道:“我哥哥結交漢族高士,純屬意趣相投,並非另有用心。有話說的好,‘居廟堂之高,則憂其民;處江湖之遠,則憂其君’。如今我大周賴陛下和大冢宰之力,朝局平穩,政通人和,但外部環境卻令人生憂。北有突厥,東有北齊,南有南陳,西有蠻夷,可謂強敵環伺,虎視眈眈。我哥哥自愧才識淺薄,不敢冒擔國家重任,但他承襲祖上恩蔭,受朝廷庇護,常懷憂慮之心,將國事掛懷。縱使與士人交游,也是出於關心國家的一番赤誠之心罷了,哪敢有其他妄念?還望陛下和大冢宰明鑒!”

我本不願出風頭,但此番若不說話,我哥哥就要任由楊素那廝構陷了,縱使被人指責我妄議國事,也沒辦法了。還希望範老先生的濟世名言能助我擺脫困境。

我低著頭,眼睛緊緊盯著地面,幾乎要把它洞穿,心裏憋著一口氣,冷汗已把衣裳打濕了。

一刻……兩刻……時間過得異常漫長,我不知宇文護和皇帝會作何想法,只是蘇家一家人的命運,都牽系在此事上。

“大冢宰。”此時突然有人打破靜默,我循聲一望,確是齊公宇文憲。

“蘇小姐此話聽起來有理有據,確實是發自肺腑。美陽公心懷高潔,德名遠播,怎會另有他心?我看此事是楊記室多慮了。還望大冢宰寬仁為懷,不要把小事弄大,若弄的漢族和鮮卑兩家失和,便得不償失了。”

我望了他一眼,眼裏布滿感激之色。無論此話是否奏效,他確實在困境中拉我們一把,比那種落井下石的人強上百倍。

我又偷偷覷了小皇帝一眼,他半晌未發一言。

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,不知過了多久,宇文護才恍悟一般,笑著開口:“呵呵,毗賀突(宇文憲的字)說的有理。確是楊記室多慮了。美陽公美名遠揚,朝廷怎會冤枉無罪之人呢?你們快快請起吧。”

我低著頭長舒了一口氣,心中的巨石終於落地,我握住哥哥的手,緊緊的,此番骨肉相連的感覺深深觸動了我的心。

我們確是一個血脈的,縱使我擁有另一個靈魂,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《隋書》裏寫楊素文武兼備,才高氣傲,言行無忌,他推崇高颎、牛宏,但很瞧不起蘇威,視蘇威為無物。我讓二人的矛盾提早一點爆發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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